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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语云:道者学以致之。然不得其门而入,则勤苦而难成。传承之道,岂可忽视。
论国画之传承,当别具眼界。西方现代流派画家,如马蒂斯等,取法中国书法、绘画,能得其真谛,虽面目与国画不完全相同,当视为国画之教外别传。同理,中国国画家,以素描为基础,追随西方绘画理论观念,若能得其精神,虽名曰国画,当视为西画之教外别传。别传毕竟是别传,下面谈正传。
考之中国书画史,古之大家得其人则口传手授之;不得其人,则精心画史、画论、画品、画迹之研究,借著述以发其隐,明其理,表其法,以匡正世俗谬见,建立笔墨真实正轨,并其画之精作传之后世,以待其人,无降格以求者。而抱道求真之士,必择明师、真师,必寻益友、诤友,错综其事,砥砺激昂。世有其人,则不远千里、万里相投,师之友之;世无其人,则于前代古代求之。遇有真迹,节衣缩食以购求之,玩索其真趣,求其秘诀;无力购求则借观之,坐卧其下,数日不去。复以画史、画论、画品乃至诗论、书论印证之,务得其心法而后至。
二
讨论国画的传承,恐怕最难为世人所理解的是这样一个历史事实,黄宾虹指出:
上古三代晋魏六朝,画有法,法大自然而不言法。唐初失其法,阎、李、吴但是封建画,非民族画。王维、郑虔求画法于书法诗意而悟得其法。五代言六法,北宋拘守其法,亦为失之。
元人笔墨高出唐宋。
明季启祯间,笔意遒劲超轶前人,娄东虞山渐即凌替。及清道咸,包慎伯得邓石如之传,而发明书法秘诀,所以道咸中文艺高于前人。
初唐、盛唐、北宋、明代前期中期、清代康乾,史称“治世”“盛世”,非但政治强盛、文教繁荣、士大夫奋发有为努力事功,即艺术之事,亦画院机构完备、广延人才、名手如林、佩鱼服紫、丹青金碧、天上人间、飞潜动植、御前府中、殿壁寺观,竞荣争宠、争奇斗巧、藻饰太平、务合上意。可谓盛欤!而黄宾虹却以为画学失其法、失其传。晋魏六朝、唐末五代、元代、明季、清季,史称“衰世”“乱世”,黄宾虹却认为,画学得其法、得其正轨,何也?
钱锺书《中国诗与中国画》一文曾揭示出:中国诗与中国画潜伏地存在不同的评价标准。王维在诗史上为第二流诗人,不能与“诗史”杜甫争诗圣之位。而在画史上,与其诗同一趣味之画,自五代北宋始,却夺了吴道子之席,稳坐了画圣之位。且越往后,其地位越尊,至明代,为南宗画之祖,俨然为正统之宗师了。
诗与画在传统价值体系内,何以如此标准不同,钱先生引而不发,未给出答案。本文亦不想讨论这一问题。本文所关心者,衰世、乱世,志士仁人无所表现、无所作为之世,何以中国画笔墨正轨、正法能够传承,而治世、盛世反而失其正轨、失其正法,不得其传了呢?
中国传统价值观念中有三不朽:太上立德,其次立功,其次立言。钱穆先生认为,立功,有所作为,建立不世功业,载之史册,人附着于事功,立功者之全人格与德性反不能显现,没有独立之价值,对后世亦并无多大影响。而政治昏乱之世,志士仁人隐遁,不愿同流合污,无所表现,乃得以独立不倚,完善其人格,修养其真性情,借诸著述、艺术以充分表现之。所谓“主静以立人极”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,为后来之世培植元气。其宅心之深厚,用意之广远,用功之勤苦专一,绝非以学术、艺术为名利之具者可比。
书画,技也,而可进乎道。“通神明之德,类万物之情”为圣贤著述之意,实际上也是中国书画所追求的最高境界。书为心画,画为心印,求一笔一画中能使其心合于天地之心,既上通于千载之上,又传于千载之下,此逸品画家之所以超乎凡俗之上,为千古推尊也。其人虽于事功无所表现,而得以以艺术传其心,传其全人格于后代,反而在民族文化传统价值体系上较之立功者、较之朝臣院体画家,有更大贡献,对后世有更大更深远之影响。
《韩熙载夜宴图》《清明上河图》《康熙南巡图》场面之大、人物之众、品类之繁、刻画之工、设色之丽、用心之巧、费工之巨,皆非寻常可比,然见画不见人,并不闻顾闳中、张择端、王翚等人之全人格、真性情对后世有什么影响。李成寒林、范宽溪山、文苏墨竹、米氏云山、云林坡石枯木、八大花卉鱼鸟、南田没骨写生,无论画幅广狭、取景大小、所画何物,皆画中有人。每一展卷,其全人格、真性情跃然纸素之上,虽千载之下、数百年之后尚能深深打动观者之心。
所以,以传统价值体系言之,国画之传承,非欲传其画,乃欲借传画以传其心。然画附于物质,寿命有限,又有许多外力因素,能传与否,能传多久,实无一定。所可怪者,画史上就有那么些人,并无画迹流传,或所传者真伪难定,却对画史产生着难以估量的影响。以迹象求之,子虚乌有;以心求之,仿佛乎宛然乎就分明有此一些人在。那位解衣般礴为宋元君作画者,写山水以当卧游之宗炳,谁见其画?王维山水、徐熙花鸟,哪件为真?可见国画为心法,其传承:太上传心,其次传画,其次传技。有画有人,传之上者;有画而无人,以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与价值论之,虽传而已失其传;有人而无画,虽曰失传,吾必曰传矣。明白这一道理,方能理解黄宾虹之国画传承史观,于国画传承之道思过半矣。
三
以心传心,似有些玄。现在进一步落实到具体:以笔墨传心。俗语云,太阳底下无新事。又云,历史不会重演。无新事,言有一贯不变之理在,谓之不易;不会重演,言万物皆流,无物长住,变化是常态,谓之变易。两句话合起来,即天地万物变化不息中实有一永恒不变的东西存在,能变化天地万物而自身不变。这永恒不变的东西,即乾旋坤转而阴阳运化。人与万物处其中,混混沌沌而不自知。于是有上古圣人,制太极图,画八卦,以简易之手法,窥见了天地之心,泄露了造化之秘密,以为人文之用。古代画论云:画者卦也。又云:书画同源,书画用笔同法。吾读历代书论画论,玩索名大家书画,从字里行间、一点一画中,依稀悟出这样一个结论:所谓笔墨之道,旨在用笔。用笔之道,不过守其不易、执其简易、穷其变易而已。历代大家名家明其理、尽其用,而未尝明说。至石涛因玩索《周易》而得“一画”“了法”“变化”之妙悟,高出历代。然“一画”之法却不肯明白言之,令后人颇费猜测,不得要领。至黄宾虹始从玩索《周易》中发明出太极图用笔秘诀。两家互参用笔之道明矣。大家之画如写字法,笔笔分明、完满。石涛所谓一画,即画中任何一画,此一画,其运转必暗合太极图阴阳交界处“S”形之负阴抱阳、刚柔互济、往复连绵之理。必是随机应变,各当其处,自然而然,其变无穷,其用无尽。能含万物于中,能贯山川万物之形神,能参天地之化育,能曲尽画家之性情。任何一笔中无不具简易、不易、变易三义,一笔一太极,笔笔皆太极,用笔之道,其理尽矣。“不能一以贯之,不足语高深”,是以历代画家,终其一生之性情、造诣、功夫,无不可以任取其画中一笔定其高下、深浅、精粗。历代大家之用笔,笔笔个性鲜明,绝不雷同,而又无不法备气至,变化随心,孤神独逸。
四
用笔之道明,则用墨之道不难。笔墨即行笔运墨之简称。按理说笔墨不可分,无行笔则墨无以运,无墨则笔无以显。此一定之理。但在国画之发展各个阶段中,笔与墨各有特殊的所指,各有偏至独到之妙用,从混沌到分并到合一,经历了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。
原始彩陶、岩画,笔墨混沌而未分。三代至盛唐,有笔而无墨,随类赋彩,墨为五色之一,一变也。盛唐始,墨的变化而形成的表现力被发现,墨分五色,甚至有项容山人专以用墨见长,称有墨无笔,又一变也。至荆浩,欲集前人之大成,追求有笔有墨,以勾勒为笔,以高下起伏之渲染为墨。经五代宋初江南、北方诸大家发展到登峰造极之境界,又一变也。北宋文同、苏轼墨竹,徐崇嗣没骨花卉,米氏父子米点山水,又别开生面,笔墨合一。南宋李唐、梁楷、牧溪、玉涧,用其法而以放纵出之,又一变也。元初赵孟頫以书法用笔入画以救其失,追求笔精墨妙。元四家发扬光大,各有独造之处,“大痴墨中笔”“倪迂笔中墨”,可谓精微,又一变也。至明末,董其昌认为,“以蹊径之怪奇论,则画不如山水。以笔墨之精妙论,则山水决不如画”,纯以书笔为画,以性灵运前人成法,是为笔墨至上,又一变也。陈淳、徐渭以狂草入画,笔墨淋漓,为大写意。八大山人继起长于用笔,石涛于墨法力争上游,又一变也。至清道咸金石学家以篆隶、魏碑笔法入画,求用笔中有金石气,或曰墨气,又一变也。黄宾虹思集历代笔墨之大成,求一笔中有数种墨色变化,一用墨乃至一用色中有数种笔意,迎难而上,至晚年始言成功,又一变也。笔墨演变,面貌虽多,而理实一贯,千古如一。
五
绕了几个弯,言归正传,或问曰:“黄宾虹热”之后国画向何处去?曰:师古人之心,通神明之德,类万物之情。执其简易,守其不易,穷其变易,向更高处去,向更深处去,向更难处去。一句话,向更纯粹的笔墨精神走去,深造自得!表面的模仿毫无出息可言。
(作者系西安美术学院教授,本文选自其文集《国画闲思录》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7月版)
黄宾虹 《墨笔山水图》
纸本水墨 133.4cm x 47.7cm 1953年
天津博物馆藏
黄宾虹 《溪桥烟霭图》
纸本设色 94.5cm x 33cm 1953年
浙江省博物馆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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